有许多人问我:「是什么力量,使得您在面临这么多的横逆阻难下,还能屡仆屡起,永不灰心?」我想:这与我生来容易感动的性格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我很容易被一个人、一件事所深深感动,因此呈现在我心里的世界,永远都充满著光明美好,从而鼓舞我不断向前迈进。
影响我毕生最深刻的感动,是来自家师志开上人的一言一行。他虽然望之俨然,但是辞语中肯,每一句话总是深切时弊;他虽然观念新颖,然而讲求务实,每一行事从不徒喊口号。由于他的高瞻远瞩,常住栖霞山寺在当年兵连祸结,经济萧条的日子里,不但得以自给自足,还能济弱扶贫,令人感佩不已。
对于我这个唯一的入室弟子,他抱著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因此总是将满怀殷切的期许隐藏在声色俱厉的棒喝之下。就在两次近乎生离死别的事件里,我被他泓深的道情法爱感动得涕泗纵横。
第一次是我十七岁那年重病垂危时,他遣人送来半碗咸菜,另一次则是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即将撤退时,他听说我想去台湾
弘法,即亲自办斋,为我饯行。由于这两次深切的感动,奠定我尽形寿为
佛教献身命的决心与毅力。
感人的言行也足以影响一个人日后做人处事的观念,圣璞
法师的古道热肠就是一个例子。
我十一岁时,中日战争爆发,家父旋即在经商途中失去联系。我曾随母四处寻父未果,失怙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挥之不去。
十六岁那年,我将思父之情宣泄在作文簿上,定题为「一封无法投递的信」。当时任教国文的圣璞法师阅毕,在评语栏中写著:「铁石心肠,读之也要落泪。」并且花了两个钟点,在课堂上念给同学们听。对于这种厚爱,我已是感激不尽,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以后,他神采飞扬地拿了一叠报纸给我看。
原来,他在课余时,将这篇文章誊写在稿纸上,并且亲自投邮到镇江《新江苏报》,竟获连载数日。老师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了解他之所以在报纸刊登后才让我知道,是为了怕万一不被录用会伤害我的自尊。老师这种慈悲后学的风范令我感动不已,后来我一生都以他这种为人着想的精神待人处事。
二十三岁时,我随政-府来台,由于当时局势动荡不安,而且地域观念浓厚,外省籍的僧尼备受奚落,度过一段极为艰辛的日子。几年后,辗转来到新竹青草湖灵隐寺,幸遇住持无上法师,他们从没有把我当成外省人,而一以法师之礼相待。因此一九五一年我就担任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主任,这在人情纸薄的当时,真是弥足珍贵。
四十年前的台湾,物质还很缺乏,生活非常艰苦,一位善心的老菩萨总是偷偷地煮一碗面,为我疗饥止饿。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每次她用布满皱纹的双手将热腾腾的面碗,就着我寮房的窗棂送进来时,汤汁滴在窗棂的景象。隔著氤氲的蒸气,看着她脸上愉悦的表情,我的心里往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动。就是因为这些点点滴滴的感动,让我在新竹教书两年。
来台初时,有监于正信
佛法的衰微,我为《觉生杂志》撰写佛教文章。记得我的一篇短篇小说〈茶花再开的时候〉登载出来以后,中兴大学钱江潮教授特地带了多位同事从台北到中坜来看我。
回忆当年的社会普遍轻视爬格子的文人,而佛教沦为迷信之流,更不获得知识分子的认同,所以当我目送著他们回去的背影时,心中的感动真是不可言喻。
稍后,我的另一篇小说〈真正的皈依处〉也蒙常觉法师青睐,他特地从香港买了一只派克K金钢笔送我以为鼓励,这在物资缺乏的当时,显得格外宝贵,而他的一番隆情厚谊更是感人肺腑。我告诉自己要加倍努力写作,以不负众望。
于是,我凭著一股弘法热忱与初学的日文基础,广为搜集资料,翻译〈
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并且撰写《释迦牟尼佛传》,当我写到诸佛菩萨度化众生的用心良苦时,往往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常常在深夜时分,写到一半的时候,我走到佛陀的圣像前顶礼膜拜,一方面希望仰赖加持的力量,能将诸佛菩萨的慈心悲愿广为宣扬;一方面立誓效法,唯愿自己也能生生世世来此娑婆度化众生。
不知是我的真心与诸佛相应,还是一片赤诚感动了读者,不但写作的过程十分顺利,在书籍相继问世以后,也获得许多回响,更难得的是居然有一些信徒自愿发心挨家挨户地去推销。我在感动之余,只有勉励自己更加精进弘法。
或许是在不断地发愿中,长养了自己的信心与道念,我从弘法事业里撷取到不尽的感动以为资粮,使我在苦中不觉苦,在累中不觉累。
记得在宜兰弘法时,我曾经举办一连串的环岛布教活动,我们总是在说法结束后,带领在场的听众一起祈愿。有一天,我们来到台北县的顶双溪布教,在节目的最后,我们按照往例,用幻灯片打出一尊
佛像,然后由一位布教员面对佛像,念着我事先写好的稿子:
「伟大的佛陀!我们是宜兰
念佛会弘法队的队员,今天我们把佛陀您的慈悲、智能、功德,带来给顶双溪的大众,请求佛陀加被这里的人们,让他们在您的佛光庇佑之下,能够获得幸福安乐的人生。」
像这样的讲辞,我已是耳熟能详,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布教员用充满虔诚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散播出来的时候,却深深地叩击著我的心房。我望着庄严的佛像,情不自禁地潸然涕泣,并且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我要将整个身心奉献出来,为弘法利生而努力。自今而后,凡是有众生需要佛法的地方,无论是穷乡僻壤,或是蛮荒漠地,我都愿意不计一切,前往布教。」
因此,台湾的监狱、工厂、学校、军营、工商企业、公私机关,乃至全球五大洲,都有我讲经说法的足迹。数十年来,无论那一位,只要他欢喜听我说法,就算是牺牲吃饭睡觉的时间,我也必定如其所愿,让他满载法喜而归。
直至今日,我每天应邀南北弘法,洲际穿梭,说来真是辛苦备至,然而这样的付出所得到的感动却是无价的,但看信众为了一票难求,而提早赶到会场门口,不惜在风雨中挨饿排队,甚至今年(一九九三年)我在香港红磡体育馆讲经时,还有远自巴黎乘坐十数小时飞机,专程闻法的虔诚信徒,我心中那种澎湃的感动,根本不是区区笔墨所能形容。后到的听众来到座无虚席的会场里,只有蹲踞一隅,或贴壁而立,看到大家那份凝视专注的神情,那种会意拊掌的样子,在在都引起我无限的感动。
记得有一次,我在讲演中随兴提到:「将金砖放在床底,不如拿出来花在有用的地方。」没想到一位听众果真将他床底下的金砖完全布施出来。最近又有一位史忠居士,在听我讲经时,得知佛光山要兴办大学,会后即刻将他全部的养老积蓄一百万元捐赠出来,作为建校基金;在香港还有一位先生每天努力地开出租车,以供应儿子的留学费用,在听了我的讲演后,发愿只要是出家人坐他的车子,再远的路程也不收车资,凡此都在我的心湖里掀起朵朵感动的浪花,久久波动不已。
最值得一提的是陈剑城居士,三十年来,不但每场必到,而且从头到尾,时时都在点头微笑,这种心意的布施所带来的鼓励,比掌声还要可贵。
在幕后默默耕耘的义工们更是感人,他们或为布置现场,或为指挥交通,或为准备便当,或为清理善后,总是早到晚归,忍热耐寒。我永远记得一位义工曾经和我说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看到我不辞辛苦前来讲经,他觉得十分感动;看到这么多人前来闻法,他也同样觉得十分感动。而我听了这番令人感动的话语,虽然伫立在萧瑟的寒风中,心里却感到无比的温馨。由于大家的彼此感动,圆满了一场场殊胜的弘法活动,也成就了多少人永恒的法身慧命。感动,真是一个最美好的世界啊!
相对于弘法活动的立竿见影,百年树人的教育事业更需要多人的努力发心。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创办寿山佛学院,一位法号慈介的陈老菩萨每天四处奔走,为我们劝募道粮。每当看到裹著小脚的她为我们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总想上前和她说几句话,而她却逢人便说:「师父真是慈悲,为我取名慈介,重新赐给我两只脚(指介字下面的两竖),我要用它来走路
结缘。」
山下木材行的一对夫妻是小康之家,自愿以一车十五元的特惠价格,供应我们烧柴火用的木屑。他们一个月上山两次,每次总是一个在前面用力地拉车,一个在后面使劲地推车,虽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到达山门,但是那种欢喜谦逊的态度,叫人见了无不动容。
由于大家的发心护持,使得寿山佛学院人才辈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于是我们又在佛光山建立丛林学院,至今办学不辍。
今年,我在宜兰林美山创办佛光大学,承蒙游锡堃县长、陈德治乡长和宜兰县民的鼎力支持,使得购买土地以及申请建校的过程十分顺利,我的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动土那天盛况非凡,听说有许多人是搭了一晚的夜车,在清晨时分就已经来到山上,准备动土典礼及园游会的各项事宜。这种虔诚的心意,连大自然也似乎为之感动,而在洒净时出现「天降甘霖,地涌圣泉」的祥兆,使得与会者个个欢喜踊跃,纷纷掬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