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年,即前秦苻坚建元二十一年(385),三月末的一天,吕光率领七万多将士班师回长安。
延城北边的白山,依然白雪皑皑。城外的山坡和旷野,积雪也未融化。几乎看不到绿色——春天的脚步还在远方。东方人的军队踏着积雪,迎着寒风,开始漫长的归程。
这是一支胜利的大军,满载而归。在此之前的所有征服过西域的军队,若论战利品的数量和品种,与吕光的军队相比,都会相形见绌。二万多匹骆驼,一万多匹骏马,驮着从龟兹及西域搜寻来的无数珍宝、奇伎异戏、殊禽怪兽,种类多达一千余种,无声地诠释着吕光的“恩威并著”的真实涵义。
驼群好像一条缓缓流动的长线,长得不见尽头。这些韧性非凡的“沙漠之舟”,驼着木箱、革囊、一捆捆的锦褥,迈开沉重的脚步,往东,不断地往东。十几只关在木笼子里的孔雀,惊恐得收拢翅膀。吕光觉得这些美丽的鸟,食其肉,味道平平,但羽毛的炫耀让人惊喜。可惜从上路开始,它们就再也不愿开屏。两只符拔关在大笼子里,装在二辆牛车上。一只单角,一只双角,常常向着对方哀鸣。战利品中,还有几个康居的眩人,十几个胡腾舞、胡旋舞的男女演员,以及《五方狮子舞》的狮子郎。木箱中,有龟兹的各种乐器。吕光要把龟兹的乐舞带到长安,献给主上观赏。
所有的战利品中,还有一件最特别,这就是鸠摩罗什大师。吕光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主上耗费不计其数的财力物力,似乎就为了得到这个比丘。太不可思议!吕光骑着一匹健壮的大马,偶尔回头看看后面不远处的罗什,好像在马背上打盹,心想,这个僧人有甚稀奇?西域的比丘多如牛毛,在延城街上走,一不小心撞上的准是比丘。符拔和辟邪才叫稀罕呢!似鹿非鹿,尾巴长长的,有的独角,有的双角,五色光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与其让一个和尚占一匹马,还不如用一匹马驼两革囊葡萄酒。想到这里,吕光鼻孔里“嗯”出一股气,轻蔑随之而出。
时近中午,太阳渐渐显出热力。罗什裹着黑色僧袍,骑着一匹黑瘦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吕光的卫队后面。僧袍吸足了阳光的热量,罗什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半闭着眼,回想离开延城的情景:龟兹王白震率领王室成员及文武大臣送行,却不见白罗吉的身影。罗什明白罗吉不来的用意,是勉励自己专心致志去东方弘法。吕光却奇怪起来,问罗什:“白罗吉为何不随军东去?”罗什回答:“公主已出家了。”吕光惊讶:“竟有此事!传命……”欲说又止,改口说:“算了,罗什,东土美人如云,到了长安,本都督第一件事即为你续妻。”罗什一笑:“大都督又说笑话。”吕光一脸正经,“怎么是笑话!本都督命你与白罗吉结婚,是否立时就办了?”罗什好像被刺痛了,呐呐地说:“世尊啊,我必堕阿鼻地狱,必堕阿鼻地狱……”
这时,卫队突然停下来,前头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原来,卫队中有一士兵被路上的石头硌了脚,痛得不能站立。卫队长请示吕光,吕光指示卫队长,把罗什骑的黑瘦马换下来,让伤脚的士兵骑,让罗什骑牛。西域民俗犁田或负载用牛,代步则马。罗什自然从未骑过牛。牛背不配坐鞍,光溜溜的,又无缰绳可控。所以,骑牛得全神贯注,尽力保持身体平衡。牛背上的罗什,再不能半闭着眼养神,必须提振精神,双手时刻抓住牛脊梁。幸好牛行迟缓,否则必从牛背上摔下来。吕光回过头,瞥见一个穿黑僧袍的比丘,紧张地坐在牛背上,高而瘦,滑稽而可笑,忍不住偷着乐。
一天又一天,罗什骑在牛背上,忍辱劳累,默然不语,与那缓慢前行的公牛浑然一体。
七天之后,吕光反而憋不住了。他所期待的罗什会从牛背上摔下的场面没有出现,而罗什也始终未提出改骑马的请求。罗什若无其事,既无怨言,也不喊累。牛背上黑色僧袍裹着的比丘,最初几天显得滑稽可笑,到后来稳坐牛背,看上去十分舒坦。偶尔有风吹起僧袍,罗什似乎也像个得胜的将军。吕光看见了,觉得不爽。
离延城一天比一天远。吕光想着龟兹王之梦的破灭,总摆脱不了沮丧。文武将佐博议进止,所言与罗什一般无二,皆以为班师回长安是上上之策。现在大军返回东土,证明罗什有先见之明。我欲王龟兹的野心,恐怕一开始就被罗什窥破了。想到这一层,吕光更加不爽。归程万里,看不完的山川旧景,令人生厌,何不再寻寻外国和尚的开心?也许,心情会好起来。
第二天早春出发,卫队长按照吕光的指示,给罗什牵来一匹大宛马,“罗什法师,你骑牛多日,想必很累,今天换马骑骑。此马善走,四蹄生风,日行千里。”
罗什斜睨大宛马:汗血斑,红鬃毛,体毛成五色,四腿如铁。果然是匹骏马!罗什踩上马镫,跃上马背。大宛马咴咴直叫,前蹄跃起,随后往斜刺里狂奔。罗什紧紧拉住缰绳,大宛马又叫着扬起前蹄,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奔上不高的土丘,一阵狂颠。罗什从马背上摔下,一脸土灰,黑僧袍的下摆撕裂。吕光和卫队士卒看着罗什的狼狈相,大笑不止。
原来,这是一匹尚未驯服的大宛马。
罗什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土灰,依旧不言不语,不怨不艾,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卫队长对土丘上的罗什大喊:“罗什,再骑啊!马在你后面。”
罗什回头,大宛马在不远的地方“咴咴”地叫。罗什走过去,再次跨上马背。马举起前蹄,作一停顿,积蓄了力量,从土丘上直冲下来,连续跳过几块大石头,再突然转向,往旁边狂奔。就在转向的瞬间,罗什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山坡上翻滚,最后四肢伸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吕光与卫队又一次爆发出大笑,士兵们狂叫:“罗什,起来!罗什,起来!”
罗什仍然一动不动。他清楚吕光的有意捉弄。他非要叫你摔几个筋斗不可,否则不会罢休——这是不可逃避的苦难。这时罗什听见了,听见了佛的告诫,如天鼓响在耳边:“须菩提,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罗什一动不动,重温着佛陀的故事:佛于过去世为忍辱仙人时,一日,恶世无道歌利王率宫人出游,遇到忍辱仙人在树下坐禅。宫人乘歌利王睡觉不醒,去忍辱仙人初听法。歌利王醒来不见宫女,四处寻找,后在忍辱仙人处找到。歌利王遂生恶心,将仙人节节支解。此时四天王雨金刚砂,歌利王见此心生恐怖。仙人发愿来世成佛后,第一个先度歌利王。这歌利王就是后来释迦牟尼佛的第一个弟子憍陈如。罗什重温佛的教导:不见我、不见人、不见法、不见忍辱相,视一切外在的侮辱和伤害为不存在。这才是第一波罗蜜啊!
罗什一动不动,佛又来告诫:
我于尔时,修习忍辱,不行卒暴,常亦能称赞忍辱者。若有智之人欲修吾道者,当修忍默,勿怀忿铮。(见《长阿含经》卷二十一)
罗什从默默地说:“伟大的佛啊,我听见了你的教导。此时正是我修习忍辱的好机会。我想大弘佛法,自然能忍默,不仅不忿铮,而且日后第一个要度吕光。”
再说吕光遥见罗什躺在山坡上一动不动,不由紧张起来。主上要我俘获罗什后以快马传送至长安,若罗什出意外,归程万里刚走了几步,就把他摔死了,我如何向主上交代?捉弄罗什,看来太过分了。于是大声命令卫队长:“快,快去看罗什!”
卫队长快步奔向山丘,刚走出几十步,罗什竟然坐起来了!双手一撑,又站起来,扭了扭腰,用手敲敲大腿,迈步从土丘下来。大宛马朝他不断鸣叫,不知是向他表示歉意呢,还是表示不甘驯服。罗什拉住马缰绳,牵着马回归队伍,神色平静得让人不明所以。吕光见罗什若无其事,不由心生惭愧。自己一再捉弄罗什,连卫队的士兵也看得清清楚楚,罗什岂会不知?然这比丘神色夷泰,如此度量,岂不胜过我吕光?人称为“宽简有大量,喜怒不形于色”,其实是溢美之词。这比丘才是喜怒不形于色呢!不知如何涵养成这个度量?
罗什走过吕光身旁,吕光对卫队长说:“还是让罗什骑黑瘦马,把这匹马换下来。”
“大都督,不必不必。它摔了我二次,刚才已向我道歉了。往后的路上,我还要感谢它哩。”罗什说完,轻轻地从马颈上拔下二根红鬃毛,分别在左右手的小指上饶成团,左手的一团塞在马的右耳里,右手的一团塞在马的左耳里,然后嘴巴凑近马的左右耳,分别咕噜咕噜几句。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完了,一步跨上马。那马不声不响,服服帖帖,如铁的马蹄敲响地面,稳步向前,气宇轩昂。吕光、卫队长及所有的卫兵看着罗什的怪异举动,全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观。
军队缓缓向东。吕光有时回头看看罗什,看到的是黑色僧袍裹着的比丘,在马背上稳如泰山。这时,吕光难免会纳闷:这比丘莫测高深。刚才他说恶马摔了他二次,已经向他陪了不是,这话好像在影射我呢……
一个只知攻城掠地,只知炫耀权威,欲壑难填的武夫,岂能识鉴大智慧者?至于佛所说的般若波罗蜜——超乎世俗智慧之上的无上智慧,更是永远无法理解。吕光不识罗什的智慧,不识罗什的大志,不识罗什的忍辱波罗蜜。因为不识,不断地戏弄智者,甚至给智者制造苦难。后人对这样一个有眼无珠、不知义理的专横者,除了鄙视和谴责,还会有什么呢?
在中国佛教史上,出现过许多弘道者、求法者,经历寒暑风霜之苦,高山流沙之险。罗什遭受的苦难,不仅来自恶劣的自然环境,更来自人为的精神折磨。逼他娶妻、逼他骑牛、骑烈马,败其德行、毁其尊严,遏其大志,种种精神的摧残,在古往今来的高僧中,以罗什为最。读者如果能了解此,思及此,能不同情怜悯之?虽然罗什遭遇种种苦难,但他以佛为榜样,体悟忍辱波罗蜜,为实现在东土弘法的大愿,即使身当炉镬之苦也无恨。我等能不由衷敬仰赞美之?
罗什遭受精神苦难的历程,如东去的路一般漫长。
石观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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