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盂兰节之夜,寺庙有寺庙法师放大蒙山,吾猴在猴舍也诵地藏本愿经,自放大蒙山,年年如是,猴子有何法力?聊尽一点微忱而已,那些游魂都到佛寺去领食去了,猴舍却是冷冷清清,真是鬼影都无一只来领蒙山,可见吾猴心不够诚,手艺又差,做的素食,连鬼都不愿吃! 没鬼来领,由得它,蒙山仍是照放,自得其乐!都不来领食,管它!俺自家吃!放完了蒙山,看看没有鬼魂来,倒也乐得清净,不如再诵地藏菩萨本愿经,看它谁愿领经的就来结缘吧! 诵经之间,忽然门外花园冉冉出现了一个人影,在门外就向我下拜,时间已是子夜两点多。 “怎么那么晚才来?蒙山早放过了。”吾猴传心问之。 那人影良久不回答,只是不住拜我,又不进来佛堂。 “你有事求我!为什么不进佛堂?” “冯居士!我是有事求你,你佛堂供奉有韦陀菩萨,光芒太强,我不敢进去怕被销毁,形神俱灭!” “那么,我出来外面见你!” 吾猴走出门外,就坐于石阶,那人影又再伏地叩拜,并且哭泣,不能成语。吾猴予以视察,也大约看到他的心事。 “你是来求我助你还乡的,是不是?” “是的!”那人影说:“冯居士,我是来求你助我重返故乡福州!” “你是福州人?广东话却讲得那么道地。” “在广东黄埔住过几年,而且我太太是广东人。” “你是黄埔军校的?” “不是,”他说:“我是福州马尾出身,后来在黄埔海军基地。” “原来你是海军!” “是的,”他的影像渐渐较为清晰,是一个看来大约四十多岁的胖身材男子,身穿海军黑呢质制服,袖口有两条金线,一条较宽,一条较窄,有一条金线圆圈。左肋下挟着一顶海军白色大檐帽子,他的胖胖脸上笑容可掬。 “但是你不像在舰上航海的军官。” “你的观察没错,”他说:“我的确不是航海的军官,我只是一个文教官,一九四九年随海军来台湾,我是在海军机械学校当英文教官的。一九五一年以后,已经因病退役,我在左营海军总部的联络室做编译工作,不是军人身份了,是雇用文职身份。后来调到台北海军总部,最后又到陆军总部联络室,一直到我脑溢血不治身亡为止,我是中风死的。” “看得出来,”我说:“你一向太爱肉又喝酒!吃了太多太多的肉类,以致胆固醇太高,动脉硬化,终于中风不治,假如你一向吃素,不吃肉,也许现在还活着呢!另一方面来说,也未尝不是果报,你吃肉,那些动物的尸毒与其他毒素,加上它们的怨恨,在你体内报复你!” “这道理我现在才都明白了,”他说:“可惜已经太迟!”他叹息说:“我是一个人随军来台,家眷都留在大陆。我又不愿另娶来对不起我的太太,我心情当然不好,闷起来,唯有吃吃喝喝,酒是喝得不多,肉可吃得多,赚的薪水,除了付房租,都花在美食上面了,牛肉啦,螃蟹,龙虾,什么都爱吃,那时认为能吃才是福气,进补才是重要,谁知道害死了自己。可是,你也许不了解,因为你那时还很小,你不会了解一个人单身,在那个时代的苦闷心情,和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心态。” “我可以推想得出来,”我说:“你们那一代,在那个危难的时代,都会有吃进肚子才是自己拥有的心态。” “你说对了,”他叹息道:“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拼命吃馆子的酒肉,不像你们这年轻的新一代这样过安定的日子,还懂得什么是胆固醇什么是吃肉的危险,我现在懂得,也已经太迟了。” “你们那一代,也有懂得养生的,”我说:“也有很多人吃长素,得享遐龄。也有人肯从善如流,一改吃肉的习惯。改为吃长素。例如一位张将军,他在六十三岁那一年中风,被送中心诊所急救,他是我家母的好友,我去中心诊所探望他老人家,劝他别再吃肉喝酒,他都听从了。──他从年轻时代在行伍开始,即以豪饮出名,喜欢大碗高梁酒和大块卤牛肉,以豪气著称,绰号是‘活张飞’,袍泽都尊敬他,常和他在一起大吃大喝,酩酊大醉。──可是他竟肯听从当时一个十多岁的小孩的劝告而戒酒肉,改为吃长素和念佛,后来他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那时我已经早就移居加拿大多年了。” “可惜我从前不认识你!”他说:“也不懂得去研究素食养生之道,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我怎会有机会和你认识?我那时便已经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唉,才活了五十多岁呀!我死了以后,悠忽又过了三十年!” “过去的事追悔不回来了,”我说:“还是谈谈你现在的事吧!你为什么要来向我求助返乡?难道你以中阴身还不能来去自如吗?为什么竟不能返回你的故乡?” “冯居士!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说:“我来求你,不是求你助我的中阴身。我的中阴身已经返乡多次了,我是求你助我的骨灰送回故乡。我三十年托梦求过好多人,其中也有法师,都没有人相信我,理会我。地藏菩萨叫我来找你,说你热心慈悲,一定会助我。” “你是火葬的?” “是,”他说:“因为我信佛教,所以临终时要求火葬,也盼望有一天,我的太太和儿子会把我的骨灰运回故乡入厝佛寺的墓地或骨灰塔!” “你的骨灰现在何处?” “在台北……” 他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突然惨变,身影淡化,话说不下去了,我要再多问,他已经消逝无踪,只见满天星斗,残月斜挂。 这个孤魂,万里来求援,却连姓名也未留下,此事很奇怪,莫非只是幻觉?我觉得未宜深信。 过了三星期,又是深夜,我正在看经,窗外有声音低声呼唤: “冯居士!冯居士!” 那人影在窗外出现了,这一次却是身穿香港衫,显得胖胖的肚子更胖大,脸上的年龄也老了许多,看来有六十岁左右,脸上发肿,不过,依然笑容可掬。 “是你!”我说:“上次怎么跑了呢?” “对不起,”他笑着说:“我不是有意逃跑,实在是因为支持不下去!你知道,我最初是信基督教的,到了五十岁才改信佛教,学静坐,也没学到什么,也没戒吃荤,我死了以后,这么多年,只靠持念地藏菩萨圣号,得蒙地藏菩萨体谅我生平无大恶,对我加持,使我暂时追它座下,与众生亿万阴灵在一起,暂时得免轮回,又暂时得以形神不散。但是,我若离开地藏世界太久,则无法支持而形神俱灭,每一微粒都各随业力而轮回,完全失去识力,否则我就完了!就是每次去看我自己骨灰,也只可即去即回地藏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