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实际上,西藏人自己对转世的喇嘛、上师并无活佛这样的称呼,他们对活佛的官方称呼是sprul sku,音近“朱古”,意为“化身”。佛有“法身”、“报身”和“化身”三身,“法身”是根本,住于法界,常人见不到;“报身”是受用,住于佛国净土,如阿弥陀佛,住在西方极乐世界,有情若有缘来世投生净土,才有机会见到他们。而“化身”是应现,他们就住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像释迦牟尼佛,他们是有情可以直接亲近的化身佛。活佛转世的本意就是从化身佛的概念发展出来的,尽管西藏的转世活佛绝大部分实际上都不是佛的转世,而是观音菩萨化身的转世。西藏的活佛严格说来都不是活佛,而是转世的菩萨。
今天,西藏人,包括信仰藏传佛教的汉人习惯于称呼转世活佛为Rin po che,即港、台音译成“宁波车”者。而所谓Rin po che者,本意为“大宝”,不过是信众对转世喇嘛们的尊称。通常被认为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位转世活佛的三世噶玛噶举派上师让琼多结早在十四世纪就被人称为Rin po che,所以他的转世、五世噶玛噶举派上师被大明永乐皇帝封为“大宝法王”,他曾南京广显神通,声名赫赫,他在中原的势头远过于同时代的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
我们知道,大乘佛教有别于小乘佛教的最大特色就是菩萨崇拜,它在佛陀之外引进了可以随机应化的菩萨这一理想型的概念。菩萨大慈大悲、大愿大力,为了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他们不但拥有千手千眼,能见一切苦厄、能救一切苦难,而且还主动放弃涅槃成佛的机会,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极不清净的世界上。只要轮回不空,他们绝不涅槃。这些菩萨对于引导有情众生走上成佛解脱之路的功德远远超过早已经涅槃了的佛陀释迦牟尼,所以对观音菩萨的信仰和崇拜成了东亚大乘佛教的一大特色。
然在西藏,信众对观音菩萨的崇拜较汉传佛教信众尤甚百倍。传说阿弥陀佛曾劝释迦牟尼佛不要那么快就涅槃,而应该先去调伏西藏这片尚未得披佛光的蛮荒之地。然而,释迦牟尼佛觉得他在人间的使命已经完成,调伏西藏的事业只能留待后人了。不得已阿弥陀佛只好派遣他的心子观音菩萨前往西藏,并将西藏作为观音菩萨的“化土”。于是观音菩萨携两位度母前往雪域,先造藏人,后传佛法,先化身为转轮王,建立世间王法,再化现为转世活佛,引领藏人走上成熟解脱之道。
自古及今,观音菩萨在西藏的化身难以计数,而Dalai喇嘛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然而,今天这个世界上还在轮回中受苦受难的有情众生比佛陀释迦牟尼在世时又多出了何止千百倍,他们需要更多的菩萨来照应、来拯救。这大概就是当今世界西藏的“宁波车”到处受人欢迎、受人景仰的主要原因。而作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转世的Dalai喇嘛情何以堪,究然在1970年代就要扔下这么多等待拯救的有情众生不管自个成佛了呢?
世间万有、诸法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八风,本来一味,菩萨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诸法无常,缘起果熟,世界瞬息万变,孰个真能知已往未来三世之事?经过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一段艰难困苦的历程,到了八十年代,Dalai喇嘛突然时来运转,不但他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十分的精彩起来,而且传承藏传佛教的千秋大业竟然在西方世界拥有了一个越来越广阔的舞台。当年阿弥陀佛嘱托其心子观音菩萨担起重任,将西藏作为自己的化土,本来是因为西藏是世界上最蛮荒、最没有人气的地方,是一个连释迦牟尼佛都已经有心而无力调伏的地方。而今天从这个蛮荒的地方走出来的观音菩萨转世——Dalai喇嘛将要调伏的、或者如有的西方学者所说的那样,他要“精神殖民”(spiritually colonize)的将是整个世界。
随着西方,特别是美国“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的蓬勃发展,藏传佛教成为可供西方人作另类选择的一种非常受欢迎的外来神坛(alternative altar),几十年间,在西方水涨船高,势不可挡。而西藏随之被神话化为世界上硕果仅存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成为世界上所有追求精神解脱者向往的最后一块净土。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之下,Dalai喇嘛成了可供西方人作另类选择的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精神领袖,他所代表的藏传佛教成了西方精神超市中的抢手货。西方信众中大概并没有多少人知道Dalai喇嘛的实际身份不是活着的佛陀,而是数量多到不可计数的观世音菩萨于世间的转世之一,Dalai喇嘛的“化土”本不应该是西方,而是西藏,但他们不遗余力地抬举他、追捧他,并希望通过他的引导而走上成熟解脱的道路。于是,Dalai喇嘛终于成为一名世界级的精神大师和国际社交界的一位特殊明星,从此他不再是西藏的Dalai喇嘛,而是世界的Dalai喇嘛。
三
大概外面的世界越精彩,个人的烦恼、痛苦就越难以名状,也越难以消解。于是,人生就越发无奈,需要菩萨救度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以撰述畅销世界的《西藏生死书》而一夜成名的索甲活佛曾在书中对佛家的六道轮回作过非常有趣、也十分后现代的解释,他将美国的加州和澳洲的某些地区划为天道,那是一个没有痛苦,只有永不改变的美和极尽享受之能事的世界,而天神就是那些高大、金发的冲浪人;而阿修罗(非人)界则经常出现在尔虞我诈的华尔街和华盛顿或者伦敦政府的走廊内;而饿鬼则是那些虽然富可敌国,却永不知厌足,渴望吞并一家又一家大公司,且永不休止地在法庭上表现其贪欲的人。不管是天界,还是阿修罗和饿鬼道都比我们普通人生活的这个尘世(人道)离佛国(道)净土远得多,所以那些住在加州、澳洲、华盛顿、伦敦的天神、阿修罗和饿鬼们一定比生活在西藏的有情(藏胞)更加期待和需要Dalai喇嘛和索甲这样的大活佛来拯救,希望Dalai喇嘛们能用佛陀、菩萨的神力将他们引上成熟解脱的道路。知道了这一点,Dalai喇嘛们真的是浴火重生,再也不可能放下西方世界的天神、阿修罗和饿鬼们不管,而径自化为一棵小草、一颗石子了。
记得多年前西方媒体曾经报道中国前国家领导人在接见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意是说他曾经访问过欧美的很多地方,发现这些地方有很多受过非常好的教育的西方人都非常热衷于信仰藏传佛教,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或许是想向克林顿总统表达这样一层意思:阁下所治国家中那么多受过那么好教育的子民何以会如此热衷于信仰藏传佛教呢?这背后恐怕有其他什么别的动机和目的吧?不知道能言善辩的克林顿总统当时是如何应对的。但有一点提问者当时或许未曾注意到:信仰藏传佛教的西方人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是一些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即使在西方国家也应该都算是非常先进、非常前卫的、非常复杂、精致(Sophisticated)的一类人,蓝领的工人阶级或者住在贫民窟的穷人首先要关心的是饱暖,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精致的精神追求,也无法真正领会藏传佛教的甚深精义。
实际上,从十九世纪西方最有影响力的女性、灵智学派(Theosophy)的创始人、被人称为宗喀巴大师转世的俄国半仙Helena P. Blavasky夫人,到世界最著名的大旅行家之一法国女杰Alexandra David-Neel夫人,再到今天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宗喀巴讲座教授Robert Thurman先生、好莱坞最风花雪月的大明星Richard Gere先生等等藏传佛教在西方最有名的代言人之中,又有哪一位是等闲之辈呢?按照索甲活佛的说法,在普通人眼里是人间天堂的加州或澳州实际上比我们生活的这些依然贫穷和落后的地方离佛界净土更远,而高大、金发的冲浪手、华尔街股市的操盘手,乃至华盛顿、伦敦的政治家不是天神,就是阿修罗(非人)、饿鬼,也比世界上那些依然饥寒交迫、穷困无助的芸芸众生离佛陀更远,也更需要得到菩萨的救度和保佑。无怪乎,当今的西方世界竟然比Dalai喇嘛的本土更需要Dalai喇嘛,而作为观音菩萨化身的Dalai喇嘛也终于将整个西方世界当成了他新的“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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