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本焕和尚五八年在武汉学习,他在五台山时做过当家,招待过日本人。那时共产党在五台山打游击,遭受过日本鬼子的残杀,故本焕被认为是反革命。回到韶关,在大鉴寺开会,当即被逮捕。后来在黎市监狱判刑十五年。我被放在南华寺由志真、得众管制改造,每天搞重体力劳动。
五八年全国开始过粮食关,一片饥荒,每人一月十八斤粮,半斤油。南华寺积有粮食,就是不准多吃,大家肚子都很饿。我们一天到晚搞劳动,犁田、耕田、挑粪,有时还要开夜工,肚子饿得更厉害。寺内有位宽妙老尼师,在大殿作香灯,总是把她自己的粮食省些给我吃。
那时全国各地都在搞运动。北京佛学院搞得更激烈,有的学僧写了老和尚大量不堪入目的大字报,一时乌云黑雨,铺天盖地,比十级台风还凶。老和尚的名声由高僧变成了狗屎堆,而我们这些人是狗屎堆里蛆一样,哪有放过的。所以,除强迫劳动外,经常要挨斗,要写坦白书、交心书、悔过书、检举书等,但我是最顽固派的。
到了三月底,早茬禾秧快栽完了,一天我正使牛耙田,有人叫我回去,说法院的同志找我。法院的人见到我,就拿出一张逮捕证,要我盖指印,说我有罪,要逮捕去坐牢。那时哪里由得我,他们抓住我的手在逮捕证上盖了指印,手一扣就把我带走了。当时我一身泥水,到南华寺藏经楼拿了一套换洗衣服就到了马坝派出所。当天睡在地上,次日开始拉肚子,就送到韶关韩家山看守所,住在一间监房内。监房上下通铺,一人挨一人睡,睡了十多人。房内有一小便桶,每日放风一次,大家上厕所大便,不许讲话。收完风回到房里糊火柴盒,每人每天只有四两米,用四方形的瓦盅蒸饭吃,每日两顿,据说每顿是二两米,根本吃不饱,人一走动就头昏眼花。
那时正是过粮食关,我们这些监牢鬼子哪有吃饱的,但又有什麽好说的呢?除了糊火柴盒外,还要写坦白书,有的犯人还经常被提出去问话。但我这个犯人到底犯了什麽法呢?说我跟老和尚到北京告了公安局,到五台山是了解情况,做和尚是搞封建迷信,是过剥削生活,是从劳动者变成了剥削阶级,是寺院内的上层剥削分子,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要改造,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死路一条。
就这样,不久我又从韩家山转到芙蓉山搞劳动,每天挑沙担砖运石,修劳教场。有时到五里亭扛竹子,有一段时间两脚脚后跟不能落地,一落地脚根钻胸的痛,走路也得两个人挟着走,否则寸步难行。但是什麽痛呢?两脚不红不肿,与好人无二,所以别人说是装病,是偷懒,认为不老实,不想劳动改造。真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不知是什麽业力造成的。
那时候罗居士常来探监,但见不到人。老居士在广州,知我肚子饿,买了芝麻、黄豆、糯米、白糖等做成饼,送到韶关刘宽培家,请刘宽培老居士送到监狱。刘居士有女儿是法院陪审的干部,她反对刘居士来看我,刘居士说:“佛源是个好和尚,怕什麽?谁敢抓我,我就去坐牢,与佛源和尚住在一处。”这样,她的女儿也不再反对她来送东西看我。
六一年中秋后,看守把我叫去讲话,说政府对我宽大,释放回南华寺,但以后再不要搞封建剥削。看守所为我雇了一辆人力车,连人带行李送到火车站后面的刘宽培家。那时我已像活鬼,骨瘦如柴,路都走不稳。刘宽培见我释放了,很欢喜,拿出月饼给我吃。次日回到南华寺,一进禅关,见到宝林山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又回南华寺,是六祖大师保佑我不死而归,真是第二次生命啊!
回到南华寺,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仍需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不管身体怎麽样,轻劳动还是要干的。过年前,全寺搞清洁卫生,那时我已得了水肿病,两腿肿如水桶,行路无力。搞卫生时,用人字梯架在韦驮殿,我先上去,梯子两边一摆,便像木头一样直落下去。由于身体水肿,我那时又重又笨,两脚直立落地,右脚踝骨内骨折开,痛如刀割,在地上打滚。因未破皮,未流血,外表看不出来,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常住就用牛车把我拉到马坝卫生院看骨伤科,谁知医生粗心,只用酒擦了擦,抓住脚摇了几下,便在脚上敷了点药了事。结果几天后仍然痛得难受,半个多月仍不见好,便到韶关大鉴寺住下。
上后街找一位跌打医生医。那时何慕珠小姐在那里学骨伤科,她的舅父莫国雄,是韶关旧社会时的政界要人,所以何小姐也是得不到社会温暖的人。那位黄医生见我骨折已二十多天,裂开的骨头已长上新肉,要开刀,不然始终医不好,医好了在阴雨天也要发痛的。乳源县的江桥居士知道了,把我偷偷接到乳源来医。江桥是泥水工,云门修祖殿时皈依我的,我在芙蓉山劳改时,他也遭迫害在劳改,所以他心里很不平。以后他在家找草药医跌打,但他家来往的人多,怕人认识我,就让我寄住在袁居士家。袁居士是地主成分,虽是老中医,却无人找他看病,所以他家很清静,我住在楼上,根本无人知道。大约住了半个月,我每天诵《地藏经》和《地藏忏》,很快就读熟了。从此我每天背诵一遍,直到现在从未断过。但脚没有医好,不过勉强可以走得了,于是就回南华寺,照样参加劳动。一年到头,风雨不休地上山下水劳动。
当时我和庆云师放牛,他比我大二十岁,出家早,家里穷,是新化人。新化是湖南的穷山区,以包谷红薯为主食,农村多土匪。他小时候家贫无生活,曾给土匪背包袱,运动中他“交心”时主动交待了,结果认为他当过土匪,就被戴上右派帽子,放在南华寺改造放牛,有时就在房内诵《涅槃经》,很是守规矩,袋子里常放些糖果饼干与人接缘。但他也有一个错误的感觉,说是出家很孤苦,好像无亲无故,无人照顾,尤其是没有女性为情侣,所以只有孤凄而没有温暖。有次我问他:“你老人家出家几十年,有何境界?”他说:“越老越觉孤凄,功夫不得深入。”后来他要求回新化老家,不知他结局如何?真是可怜,出家这几十年逃不出阎王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