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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迦佛如果今天仍在人间,他对天台大师所提出的四种四谛(多层义蕴)与无作四谛圆教理论(深层义理),应当如何回应?他的“当谓”将是甚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回到佛陀时代,了解他开创佛法与佛教传统的真正用意。站在创造的诠释学立场,这当然不等于说,一成不改地唯唯奉行原原本本的四圣谛,而是要通过我们对于佛陀所负宗教使命的现代理解,承继佛陀的“当谓”,且予以时代的超越,而为下一世纪试予创新佛法,开展新世纪的“创谓”。 释迦佛既已不在人间,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已经历过两千五百年大小乘思想发展之后的今天,他“当谓”甚么,亦即应当如何澄清,以伟大的佛教传统开创者的他本人所理解的佛教的真正本质,尤其是四圣谛的现代(甚至后现代)意义。不过,创造的佛教诠释学者仍可以设法为他说出,他今天应当说出的话。我认为,解决佛陀“当谓”如何的诠释学问题的关键是在:现代佛教徒应当如何重新理解,贯穿佛陀一生以身作则的宗教精神与弘法活动? 我们如把佛陀一生的主要经历(包括离宫出家、六年苦行、证悟成道、弘法活动)与四圣谛联贯起来,则可以说,促使佛陀离宫出家的生老病死等等生命体验,是触发他构想四圣谛之中的第一苦谛的主体性因素;六年苦行的负面经验使他在证悟成道之前改变修行方式,采取禅定为主的不苦不乐中道实路,乃为第四道谛的主要因素;证悟成道当然指谓第三灭谛,同时佛陀根据自己从离宫出家到菩提树下证悟成道的整个修证历程,内省到“一切皆苦”的因缘,如此构想出包括顺观(流转缘起)与逆观(还灭缘起)的缘起说(即使还未形成定型的十二因缘说),这就是第二集谛;证悟成道之后直至八十岁圆寂为止的弘法活动,当然涉及四圣谛各谛的细节推敲。至于佛陀生前有否形成结集以后的一套定型四圣谛说,则无法断定。 根据上面的理解,我们可以获致两点重要的“当谓”结论。其一,苦集二谛与证道以前的释迦有关,描叙生死流转的因果;灭道二谛与证道体验及其以后的弘法活动有关,定立涅槃寂灭为佛教修行实践的终极目标,同时逐渐开展并充实戒定慧三学,当做修道指南,以便人人都像释迦一样,终能脱离苦海,获致涅槃。释迦佛今天应当对于大小乘各宗说,小乘(以及权大乘的唯识法相宗)有见于生死流转的因果,但从不觉凡夫的世俗谛观点去看涅槃解脱境界的结果,分别生死与涅槃,烦恼与菩提,故无见于唯佛与佛所知见的诸法实相;大乘(净土宗除外)则有见于生死与涅槃、烦恼与菩提乃至众生与佛原本无二,能从佛陀(以及其他诸佛)证道以后的不可思议涅槃境界观点去看世界与人生,而有“缘起性空”、“圆融三谛”、“一念三千”、“无作四谛”、“法界缘起”(即性起)乃至密教说法,以涅槃解脱境界压盖生死苦海的事相,固然彰显了佛法的胜义,却容易抛落世俗人间一大半不觉凡夫的无量事相,实有空谈妙论、眼高手低之嫌。因此释迦佛如果活在现代社会,应当要说,必须采取大乘与小乘之间的中道。 其二,采取两者之间的中道,并不等于漠视大乘在思想的深广度优越于小乘的道理。我们站在大乘立场不得不说,证道以后所看的世界(亦即法界)当然要比证道以前所看的世界真实,我们即使还未证道,也必须培养无分别智,去理解真实的法界应是如何。至少有一点不得不肯定的是,超越我们各别的主体性去看原原本本的万法或法界,我们就会了解到不可能有所谓生死与涅槃、烦恼与菩提、众生与佛等种种二元对立,此类对立原是产生于我们的分别智的。佛陀今天应当会说,他证悟成道的那一天彻底体认到,证道以前的他以一介凡夫的有限眼光(即分别智)去看世界与人生,因此才会分辨苦集二谛与灭谛(以及道谛),其实本来无所谓四谛不四谛,四谛说法的成立,乃是预先假定不觉凡夫的存在才有的。由是可以推断,整个世界与人生究属生死苦海抑属涅槃解脱,完全是在我们主体性的一心之转,无此一心之转,世界与人生只是法尔自然,原本如如而已,没有甚么好说,大小乘佛教统统可以不要,也无所谓佛法,遑论所谓永恒的理法。 然面佛法所以产生,佛教传统所以建立,正是由于我们的一心之转。从原始佛教开始,代代岂非强调“心净一切净,心染一切染”的吗?明代憨山大师岂不也说过,“从上古人出家本为生死大事,即佛祖出世,亦特为开示此事而已,非于生死外别有佛法,非于佛法外别有生死。所谓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所以达摩西来,不立文字,只在了悟自心。以此心为一切圣凡十界依正之根本也。全悟此心,则为至圣大乘;少悟即为二乘;不悟即为凡夫”?憨山此语实有“泄漏天机”般的千钧力量,不但总结了中国大乘佛学(尤其以明心见性为唯一法门的禅宗)的根本义谛,更可以说为释迦佛说出了,不同于其他世界宗教的佛教的本质,重点摆在超越大小乘各宗对立的心性体认本位之上。 释迦佛今天应当要说,世界与人生是否“一切皆苦”,还是“涅槃寂静”,并不在乎客体,而是在乎我们每一实存主体的一心之转,如此而已,四圣谛的本义也应当以此一心之转去重新解释才是。释迦佛在菩提树下证悟成道的那一超时间、超历史的“永恒的现在”(亦即道元禅师所云“有时之而今”),岂非完全体认到,整个世界与人生在他证道以前、证道时刻或证道以后原原本本并未改变,改变的只是他的“一心”而已吗?据此,有否因果报应、有否死后世界,甚至有否不同于生死的涅槃世界,都变成第二义(可有可无,存而不论);佛教的第一义谛正是在乎如何转迷开悟,体证迷悟原是一心之转。难怪佛陀对于涅槃如何、如来死后存在与否的种种问难,始终保持“无记”。据此,小乘佛教的三世两重因果等等一心之转外在化的说法,也不过是所硬加的繁琐思辨而已,并未彰显第一义谛出来。而属于大乘系统的净土宗,到了后来岂不逐渐扬弃客体性意味的净土观念,在中国产生“净土禅”,又在日本演进到亲鸾的净土真宗,强调此时此刻接受阿弥陀佛解救恩典的信心即是净土的显现,不必等到临终之时才有阿弥陀佛及其随伴来迎,接到西方净土或极乐世界的吗? 以上二谛中道与一心之转的两点,是假定释迦佛今天仍在世间,我们可以期望他说出关于四圣谛现代意义的“当谓”结论。然而释迦早已不在世间,我们只有试从“当谓”层次进升“创谓”层次,带着我们现代佛教徒的(当代德国诠释学家高达美所云)“成见”,重新提出佛教产生的问题意识,重新创造地诠释四圣谛对于我们现代人的切身意义。在这里,创造的诠释即不外是对于传统大小乘佛教的“批判的继承”,以及开展现代佛法的“创造的发展”。 依我的理解,我们现代的中国佛教徒几有共识的“成见”是,印根顺法师所率先倡导的“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我们在“创谓”层次有充足的理由说,如果释迦佛今日仍生活在台湾社会(或更广大的华人社会),他也不得不提倡“人生(或人间)佛教”,依此重新展现四圣谛的(后)现代义谛与功能。我认为,人生佛教必须依据二谛中道理念,以胜义谛落实于我们人生人间的世俗谛为现代佛教徒的共同目标,建立人间净土,探索涅槃意义于“一切皆苦”之中,如此苦、集、灭、道四谛相即不二,即于“一切皆苦”之中,理会缘起缘生,体认涅槃解脱,讲求修(道)证(悟)一如,工夫即本体,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佛与众生无二。就此深层义理言,天台圆教似已摸到其中奥妙,但其太过静态化(如“无作”等义)的探索理路未免眼高手低,在我们的(后)现代社会难于适用。我倒认为,天台大师所提别教的无量四谛,反有个体日常践行与群体共命实践的意义与功能。 在今天日益民主自由化、多元开放化的(后)现代社会,我们必须承认,已不可能有所谓永恒不变的佛教理法,即使有此永恒佛法,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佛教徒必须依照我们现代人的精神需要,去实存地(existentially)重新探索开展佛法的新时代意义。同时,诚如无量四谛所暗示,我们的世俗人间永远会存在着无量的苦相(如近年来的爱滋病等种种病癥,或各地小规模战争所带来的种种祸害)、无量的集相(如种种日常复杂的人际关系所造成的外在条件,与现代精神分析所发现的种种心理问题所形成的内在条件等等,共同构成的因缘凑合)、无量的灭相(如身心条件不同的各别实存主体所了解或体认的涅槃解脱境界或意义)以及无量的道相(如包括渐修顿悟、本证妙修等等在内的种种修行实践方式)。问题是在:如何依据二谛中道的佛法理念与一心之转的佛教理解,既不回避世俗人间无量无数的苦相集相,同时又不刻意隔开灭、道二谛于苦、集二谛之外,一方面日日磨链我们自己成为具有大乘菩萨道精神的新时代佛教徒,另一方面通过具有新时代共命慧的宗教教育,旁助其他佛教徒把握上述佛法理念与佛教理理解,共同勉励,建立我们的人间净土?以下是我依多年来的自我探索,在“创谓”层次所获得的小小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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