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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的好时光到哪里去了?
在孩子眼里,衰老仿佛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而自己永远不会有萎靡的那一天,即使到了那时候,自己也一定老得不同凡响。我们其实记不住母亲的面容,以为母亲永远是一副模样——只有当她老了,才在歉疚之余想起她曾经有过的美丽时光。
大学一年级寒假省亲,我在大姨家的镜框里发现了两张老照片。大姨说,一张是我的百天留影,另一张是周岁纪念。百天的我坐在一辆木质摇车上,头戴兔耳朵绒帽,左手食指和中指抚弄横杆,右手半握,眼睛看着前方,——我想,母亲一定站在摄影师旁边,看着我。那个我嘴巴微张,打量着形迹可疑的摄影师:你要干什么?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街上走过的人们脸上有笑容吗?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母亲是如何才让我有奶吃的?
照完相的情形可以想见:母亲抱我攀上双庙坡,从土路回到渭北台地的汤家村。一路上有谁看见了她怀里的孩子?又对她说了什么?那个时候,麦子已经很高了,大雁高飞,把金贵的屎坨拉在地里,它看见阳光下行走的母子了吗?
在另一张照片中,母亲抱我照相。背景为六层楼房,那是画在幕布上的图像,绛帐镇上的照相馆,使用这样的背景,为的是讨农村人的高兴。这幅照片上的母亲,是我梦里的母亲。她年轻美丽,尚不知晓命运的答案,神色忧郁、落寞,像是命运突然把她放在聚光灯下,等待确认将无奈的人生加之于无辜的人儿。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生父已经是根红苗正的上进军官,正在几千里之外的克拉玛依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往上走的诱惑是致命的,革命军官也不愁无配偶,能为了灿烂前程放弃眼前的妻与子么?他在自己的办公室踱步,从手里冒出的烟圈充满整个空间。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不过是通过这种折磨取得心理平衡。晋升的诱惑与残存的道德束缚在煞有介事地进行斗争。
在得知父亲的意思后,母亲抱我从关中平原出发,坐晃晃荡荡的绿皮火车赴疆探夫。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乌鲁木齐街头武斗的狂潮,蚂蚁似的油罐车,…他和她沉默着,对峙着,屋里的闹钟“滴滴答答”,那个声音多年以后还响在我的耳朵里。
母亲做得一手好衣裳,原本想待在汤家村,守着我和妹妹,但同住一个院子的叔伯们已经不耐烦了,离了婚,我们就是外姓人,是不可能被容留的。一天中午,他们在母亲收拾厨房时,叫人抬走了母亲的缝纫机。
在当时,改嫁是一件屈辱的事情,大人和孩子都抬不起头。爷爷喜欢我,母亲也想过留下我,但又一想,没娘的孩子太凄惶,索性便带上了我,她只要一个对孩子好的男人。在媒人频繁出没的那段日子,母亲一想起两个孩子就恸哭,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了结了,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出路,这辈子就全败了。身心憔悴,她的视力急剧下降,一下子从年轻女子变成了中年妇人。
我五岁时,母亲改嫁邻村。继父是穷人家出身,自幼聪慧好学,拜师学木匠,他接纳了我们母子仨。她和他打打闹闹,但同心同德过着日子,都想在村子里不被人看低。分家时思个孩子,一间半破房,十几颗成不了才的小树,五年后盖起三间大房,十多年后有了一栋三层楼的大院,成为方圆几十里羡慕的家庭。
老是渐渐走近的。二十年前,父母来京小住,那时我觉得母亲还是幼时的模样,母亲舒心大笑,对儿媳妇赞不绝口。五年前,父母从北戴河看海回来,在我新家住了几日,母亲明显衰老了,很深的皱纹刻在脸上,心事重重。听父亲说,母亲经常跟儿媳妇闹别扭。因为她什么事都要管,什么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然让人家不悦。
然后,就有住院的消息:胃病,白内障,肾炎。今年回家,我看到的母亲,眉头紧皱,眼神飘忽,完全活在自己的思绪里。但她依旧过问所有的事情,孙子孙女们们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她躺在炕上,要陪伴大半生的丈夫服侍,一会儿买鱼,一会儿买鸡,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开朗的继父乐呵呵听命于指使。
母亲对自己的一生不满,外祖母外祖父走得很早,她很早便背负老大的职责。亲人们相继离世,两个妹妹在盛年接连患病而亡,大弟又糊里糊涂死了。她现在是这个家族里最长寿的人了,活在回忆和不安中。她怕死,尽管嘴上说“谁死了谁又死了,很快就轮到我这个老婆了。”但家人知道,这是考验大家感情的一道题,绝不可贸然接茬,一般会说,“不会的,你还能活到八九十呢!对面五婆子病恹恹的不还活了八十五嘛!”
大年初一早晨,我端饭进去,母亲看了我一眼,用异样的声调说:我还能吃到我儿给我的饭啊!
她不信佛教,但似乎相信转世说,老念叨下辈子要投个好胎。
我是愈来愈能理解母亲了,一个妙龄女子被时代安排了婚姻,又被负心人抛弃,一辈子拉扯五个孩子,她的爱好就没有发展的机会,也没有进入外面世界闯荡的机会,一个宿命的时代,她被迫接受了苦难的人生之路,但那不是她内心认可的路。
母亲,就是怀抱,没太留意她的面容,一直到老了,当她躺在床上,全身浮肿时,才感到深深的歉疚。你的美丽时光都去哪儿了?
当命运把烙印写在她的脸上且不容更改时,我才想到她的内心,在她虚无的神情下,到底隐藏着多少滚烫难言的话语?如果不让她吐出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我准备回家,听母亲讲自己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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