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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无量香光网文章集锦》
●[铃木大拙教授]悟:禅宗的存在价值
悟:禅宗的存在价值
[日]铃木大拙
禅宗修行的目的在于获得洞悉事物本质的新观点。如果各位屈从于二元论的规定而形成了条分缕析的逻辑思维习惯,我劝大家还是尽量摆脱这种习惯,这样才能多少接近禅的观点。虽然各位与我同住于一个世界,然而这个窗外的石头——我们只是习惯地称呼它为石头——对于我们各人来说真是同一个石头吗?各位啜一杯茶,我也啜一杯,行为似乎一样,但是在我们各自的一杯茶中,心境却不一样,有人的一杯茶里并没有禅意,而有人的一杯茶里却禅意盎然。这原因并不是外在的,因为一个人在逻辑理性的圆周内辗转,而另一个人却站在逻辑理性之外。所谓禅宗的新观点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新东西,但是“新”这一语词却能表达禅宗观点的特性,所以比我们使用“新观点”这个词,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退一步”的表达方式。
获得新观点在禅宗叫“悟”,无悟则无禅,因为禅的生活是从“悟”开始的。“悟”可以定义为与理性逻辑理解相对的直觉性洞察。但我们先不必拘泥于定义如何,“悟”意味着在二元论的思维方式中被隐没的、至今未被注意到的新世界的敞开呈现。请记住上面所说的这一点,并看一看下面的禅语录,我想,各位会明白“悟”究竟是什么。
初入丛林的一个僧人向赵州请教“心要”,赵州问:“吃粥了也未?”僧人答:“吃粥了也。”赵州应声说道:“洗钵盂去。”于是僧人突然大悟。
对此,云门评论道:赵州这番话中有什么特殊涵义吗?如果有,那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僧人又悟出了什么?但翠岩则反驳云门说:云门禅师理解得也不干净利落,所以这样评说,完全是画蛇添足,在宦官脸上添须。我以为,这个僧人没悟个什么,只是栽入地狱而已!
赵州的“洗钵盂去”,僧人的“悟”,云门的选言判断,翠岩的断语——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互相贬损,或只是大惊小怪?依我看来,它们都是指示着一条路。无论上述僧人向何处去,他的悟当然也绝不是徒劳。
德山是《金刚经》的权威,有一次偶尔听说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说,便到龙潭那里请教。一天夜里,德山在门外打坐思索禅的奥秘,龙潭问:“何不入内?”“因为里边真暗。”龙潭便点烛给德山,德山刚接过,龙潭一口吹灭。当下德山心灵豁然大悟。
百丈陪其师马祖外出,偶然见野鸭子飞,马祖问:“是什么?”“野鸭子。”“甚处去也?”“飞过去也。”马祖突然扭住百丈的鼻头,百丈负痛失声,马祖说:“纵然如此仍道飞过去了么?不是一直在这里吗?”这一句话使百丈背上冷汗顿出,于是大悟。
洗钵、吹烛、扭鼻,这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要依照云门大贼:“如果没有,那么他们为什么悟到了禅的真理?如果有,那么这之间的内在联系又是什么?而这悟又是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新观点?”
宋朝的禅师大慧手下有个叫道谦的和尚,多年习禅却未能开悟,他十分绝望。他常常被任命为使者派往远方城市,在路上要奔波半年,他想,这更会妨碍他研究禅理。他的朋友宗元对他很同情,说了如下劝慰的话:“我也和你一起去,虽然我仅有微力,但会尽力帮助你,即使一边赶路,也可以一边用功。”一夜,道谦哭诉道,愿请他帮忙解决一生的心事,宗元说:“途中可替的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道谦恳切地问其详,宗元说:“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驮个死尸路上行。”道谦当下领悟,不觉手舞足蹈,于是,宗元便告别:“你此回方可通书,宜前进,吾先归矣。”道谦便一人继续前行。半年后,他完成使命回到寺里,正巧大慧偶然下山,路上碰见,大慧看着道谦的脸,说:“你这回别也。”
试问,友人宗元向道谦说了那番恳切的忠告后,道谦心头闪现出的是什么?
香岩是百丈的弟子,百丈去世后,他到同辈的沩山那里去,沩山问他:“我听说你在百丈先师那里聪明伶俐,但靠这种聪明伶俐得到的‘禅’,不外乎是出自理性分析的理解,而这恰恰是堕入生死之路的根本原因,虽说如此,你也算参得些禅理的人了,那么试以一句话说出:父母未生前,你自身是什么?”香岩无言以对,茫然退出,回到宿舍后把先师讲录与其他典籍翻出一一检寻,但怎么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答语,于是他又回去向沩山反复讨教,沩山只说:“其实我也没有教你的,如果你这样仿效我,日后你总有一天要骂我,即使我有什么可说给你的,那也是我的而不是你的。”香岩沮丧之极,便埋怨沩山的生硬,并决心把历来熟读的而今却不能帮助自己的书籍统统烧掉,并暗下决心:“一生再也不学这难解又不可教的佛法了,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劳心神。”他辞别沩山,到南阳忠国师旧居结庵而住。一天扫地时,扫帚偶然碰到瓦砾,飞起的瓦砾击中竹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突然省悟,理解起来没有丝毫滞碍,那正是与亡故的父母重逢的意愿哩!不仅如此,他对沩山拒绝明确示教的缘由也有了深入的理解,他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沩山对他并不真心,而是教给了他什么的话,那么他永远也得不到这一体验了。
禅宗不是靠师父的说明令弟子开悟的,悟决不允许有理性的分析,因此,它是无论如何反复说明论证都不能传达给体验者之外的任何人的经验。如果靠分析能使人明白、理解,靠说明能够表达、传递,那么这“悟”不成其为“悟”,而变成了概念的“悟”,是僵死的东西,在那里已没有了禅的体验了。因此,禅师训导所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指示其注意的目标,暗示其可行的途径,而要达到目标,则必须由本人自行去做,谁也代替不了。而所谓的“指示”或“暗示”,则随处皆是,信手可拈,当悟的心机成熟,到处会撞见会心之物,微弱的声响,任何话语,突然开放的花朵,无意中的跌跤等细琐小事,都成了使心灵彻悟的契机,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某种意义上却产生了超越均衡的结果,而悟的一切原因与条件都在于心灵。心灵只不过在等待成熟的时机,一旦以某种原因在心灵中形成了这种时机,鸟飞、铃响,只要有这样的契机就会忽然回归本来的故乡,发现本来的面目,即原来从开始就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都会源源不断地呈露在面前。所以在禅宗那里并没有什么需要说明、教导的东西,惟从自身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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